云深不知处禁自杀

【王灵娇x金光瑶】尊卑

为了母亲高兴,孟瑶会在晚上读书。

夜深时,风很冷,他望着窗外,夜色沉沉压下,望不见前路,他默背着: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。”

彼时,阿娇捧着脸坐在一旁,上下眼皮打架,头如捣蒜一点一点,磕在孟瑶肩膀上,一下子醒了,孟瑶轻声说:“困了就去床上睡吧。”

阿娇捧着脸看他,半晌,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:“瑶哥哥,何为尊?何为卑?”孟瑶怔住,一时不知如何作答,只按照书上老老实实地回答:“高洁自爱者为尊,鄙薄自贱者为卑,救万灵者为尊,杀千人者为卑。”

两个小孩都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,自己琢磨着:“要干净,要爱自己,要救别人,才是尊。”阿娇鼓着脸说:“我天天洗澡呀,那安心姐还老骂我学尊卑贵贱。”孟瑶没说话,只是摸了摸她的头。

王灵娇靠在温晁身上,从那个悠长的夜晚中回过神来,眼睛撇过温若寒身侧的温瑶,双方的眼神对上又漫不经心地游移开。她仍然记得十年前分别时的泣不成声,那么多辗转难眠的夜里她一遍遍回想过去苦痛又暗含温柔的日子,可当重逢不期而遇,他们却如此陌生而平静地对上眼睛,没能从对方身上找到任何一点过去的影子。

王灵娇看着温宗主首徒从容地对她行礼:“见过温夫人。”

阿娇是妓女的孩子,那位妓女对孟诗也曾颇为照拂,后来得了性病,早逝了,草席子一裹扔去了乱葬岗,剩下一个阿娇,年纪比梦瑶还小,无依无靠,整日跟在孟瑶后面瑶哥哥长瑶哥哥短,长得一张小脸虽然稚嫩但能看出日后风姿,嫖客见了会逗逗她,眼神狎昵,手往她身上摸,总被思思喝止:“阿娇不接客的!还摸!给钱了吗你!”

一次,一位嫖客带着笑,见思思不在,不仅摸她,得寸进尺,还拿了根椅子腿,哄她吞吮,说吞下半根就给她钱,阿娇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,周围的人却哄笑起来,眼神交汇,让她觉得恶心,那椅子腿凑在她眼前,她往后躲,身后的人却拥着她,不让她退,椅子腿抵在她嘴边,她摇头,猛地打掉他们的手,激怒了嫖客:“怎么敢打我?!小丫头片子分清楚尊卑!”

阿娇看他手扬起要打她,害怕地闭眼,却被孟瑶拉到一边,她一个踉跄跌在他怀里,孟瑶嘴上大声地数落她:“阿娇你怎么在偷懒?后厨忙疯了,你个小丫头还不去帮忙!”她抬起头,看见他对客人赔笑:“这丫头不懂事,在这偷懒,惊扰各位了,大人不计小人过,千万别和她计较。”她的脸埋在孟瑶衣角,心一下子松了,却不住地抖,小声地喊他:“瑶哥哥。”

王灵娇对温宗主的首徒回以甜腻腻的笑:“见过温公子。”

颍川王氏替她赎身时,她才知晓,母亲是被舅舅穷困潦倒之际卖到青楼的,如今舅舅发迹,他心下挂念姐姐,四处探寻,才找到思诗轩,听闻姐姐已死,泪流不止,要将阿娇赎身,带回家去。阿娇看他跪在母亲屋中哭,心下不觉感动,只觉得恐惧,匆匆跑开,却见孟瑶在替她收拾东西,见她来,笑着絮叨,说一些送别和嘱咐的话,阿娇拽住他的衣角,摇头:“我不走。”

孟瑶的笑僵在脸上,沉默下来,静静地看着她,良久,说:“阿娇,你知道,何为尊?何为卑?”阿娇怔住,不知他何意。孟瑶转过头去,收拾她的包袱:“尊卑,贵贱,财富的多少,位分的高低。”

他把包袱递给她,看着她的眼睛,“阿娇,从此,尊卑,是你我之间。”他万分平静,一字一顿:“阿娇,不要烂在这里。”

温晁被派去偏远战线镇压反温之乱时,王灵娇也跟去了。她走在后面,看温瑶领她去温晁的营帐的背影,目光掠过他的手,她一瞬间想起,那时他拉着她,拿着包袱,领她去见王氏时的场景。阿娇想挣开他的手,可孟瑶不松手,他就那样把她交给了颍川王氏。不知为何,忽然有恼怒与恨意浮上心头,王灵娇笑起来,同温瑶说:“多谢温公子,当年若不是温公子,奴家如今哪里能攀附到如此高的位分,过得如此风光。”

温瑶没有回头,顿了半晌,也只是平静客套地说:“温夫人风光无限,尊贵无比,真是令人艳羡,恭喜温夫人了。”

王灵娇心头冒火,指甲掐入掌心,胸口起伏不定。风光无限?尊贵无比?她多想大声地咒骂他,告诉他自己过得猪狗不如,颍川王氏能卖她母亲去青楼,也能把她卖给温家!告诉他所有落在她身上鄙夷的目光,告诉他自己十年来无时无刻不被人提醒着自己的低贱卑微,告诉他自己每一个晚上都在恨他当初送她离开,告诉他自己百般谄媚讨好温晁时不觉得自己同一个妓女有何区别。她想大声地问他,既然她已为尊,为何他不回头看她一眼?他凭什么不回头看她一眼!

可是温晁的营帐到了。温瑶转过身时,对她躬身行礼,作别。她没有说话。

当晚,王灵娇做了梦,梦见了过去,那一片下流恶心的目光里,无数只手追着她,没有人来救她,他们大笑着,要她分清楚尊卑,她不断地喃喃自语:“我为尊,我为尊,我为尊,我为尊,我为尊,我为尊……我为尊!”她猛地睁眼,听见营帐外兵器交接的声音,不由一惊,直到那声音渐渐平息,方才从营帐的小缝中往外窥探。

那一片惨白的月光里,血流成河,横尸遍野,温瑶站在其中,一身血衣,冷淡地擦拭着刀锋。他听见响动,回头,对上王灵娇的眼睛,而后微笑:“刺客突袭,惊扰温夫人了。温二公子领兵前去追击逃兵了,夫人不必担忧。”

王灵娇看着他,在如此陌生的温瑶面前,一切遥远的记忆忽然纷至沓来,却如何也拼凑不出孟瑶的模样,她鬼使神差地问:“何为尊?何为卑?”

温瑶慢条斯理地收了剑,拢了拢微乱的头发,上面有血滴下,顺着他白色的脸往下滑,如此鲜红。他目视着她,那么冷静的目光,隐隐透着一种疯狂,他笑:“生者为尊。”他的目光扫过一地的尸体,“死者为卑。”

那一夜的红色与白色一直交错在她的脑海里,到最后她分不清那是艳阳烈焰袍的红白,还是鲜血与月光的红白。当虞紫鸢大喝一声:“我为尊,你为卑!”时 她再一次颤抖起来,她想起红是孟瑶为她向瓢客跪下时磕在地上的血,白是患病的母亲自尽时悬在房梁上的白绫,一切关于“卑”的耻辱与恐惧袭来,尊卑夺走了她的母亲,她的孟瑶,她所仅有的一切,在这纷乱的世事里甚至会夺走她的生命。她看着虞紫鸢,看着她高傲而凌厉的神情,她忽然明白这是她永远也无法得到的、刻在世家子弟骨子里的傲慢,鱼籽鸢的尊卑不是患得患失的空洞,而是天赐的笃定。

温瑶的身影在她脑海里闪现,她无声地自言自语道:“我为尊。”她转头看着温逐流,尖叫起来:“愣着做什么,杀了她。”

我为尊。我为尊。我为尊。

当她收拾金银细软逃跑时,也是这样想的。她要活下去,活到最后。可鲜红的血蒙住了眼睛,她陷入了无穷的梦魇,她又回到多年前的夜晚,那一群人摁着她,椅子腿抵在嘴边,她尖叫着,谁都没有来,她听见一个声音回荡着:

“高洁自爱者为尊,鄙薄自贱者为卑,救万灵者为尊,杀千人者为卑。”

“尊卑,贵贱,财富的多少,位分的高低。阿娇,从此,尊卑,是你我之间。”

“生者为尊,死者为卑。”

“我为尊,你为卑。”

她的尖叫逐渐化成了癫狂的大笑,眼泪止不住地落下,她想起阿娇被无数次抚摸之后,在孟瑶面前呕吐,想起她哭着问孟瑶:“我是不是很脏?是不是因为我很脏,所以永远低微、卑贱?”

那时的孟瑶额头上血迹未干,定定地看着她,那样平静却涌动着疯狂的眼神:“阿娇。”他指着窗外,轻声说:“世族为卑,苍生为卑,天地为卑。”他帮她整理好凌乱的发丝,一字一顿,“你我为尊。”他看着她,又像看着孟诗,看着阿娇死去的母亲,“你比任何人都干净。”

椅子腿抵在她嘴边时,她忽然心想:从来不是什么孟瑶变成了温瑶,他一直是他。

这是她死前想的最后一句话。

王灵娇死得凄惨诡异,无人敢靠近,生怕沾染夷陵老祖留下的邪祟。只有温瑶进了那间房子,在那猩红的血色之间,在死状凄惨的尸体面前,面无表情地把椅子腿从她的气管里抠出,血液不断从她的喉咙里涌出来,发出破裂的声音,他像从前一样整理她的仪容,合上她的双唇,擦干净鲜血,最后,下葬。

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。

射日之征早已结束,温家覆灭,瞭望台覆盖了旧日的温家房屋。金光瑶站在瞭望台之下,一片裸露的土地上,那是王灵娇的埋葬之地。他带着额头的伤口,仰望着瞭望台来来往往的平民,思绪回到那一个夜里,他同阿娇说:“救万灵者为尊,杀千人者为卑。”可额头却忽然隐隐作痛,截断了他的回忆,耳边又响起聂明玦的怒喝:“娼妓之子,无怪乎此!”

他喃喃自语:“尊卑,尊卑。”

他笑起来,那笑像一声叹息,消散在风里:“不过人心而定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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