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深不知处禁自杀

【糸爱】天台

长濑小糸死去了,但她永久地停在了一个人的梦境里。

她曾听说:“倘若世间仍有人记得你,你就不曾死去。”如今,或许也是这个原理,所以她未能彻底地死去,而是困在这场无人的梦里。

她站在天台边,伸手去碰雕像的脸,心中已经明晰这是谁的梦。她低声念出“爱”这个音节时,语调上扬,轻飘飘的,听上去像是在笑。

她孤独地坐在雕像边,坐了许久,她无法知道时间,一切距离她的死亡究竟过了多久呢?或许一天、一个月、一年,但这毫无意义,死亡将时间从她身上剥离,从此岁月的流逝与她无关。

偶尔,这个世界会如被打碎的蛋壳一般破裂,她睁开眼睛时,会有陌生的女孩带着她跑,她们是厄洛斯的战士,她们总是信心满满地说:“我来救你。”但,她们最后的结局都无非是被奇凶打败,又或是因恐惧而视而不见。

每一次的躲避与战斗,长濑小糸总是被拉着手,踉踉跄跄地躲避怪物的追击,刀锋破空而来,唰的一声,血液喷溅,她的腹部被划破,血流不止,厄洛斯的战士慌张地捂她的伤口,她却笑起来,对方说:“现在可没功夫让你笑啊。”

长濑小糸这个时候就会眯起眼睛,心想:“啊,好像她。”好像大户爱。在她轻松地把被人恶意撕烂的校服扔进垃圾桶时,大户爱也是这么说:“现在可没功夫让你笑啊。”想到这,她笑得更厉害了。

厄洛斯的战士并不都是勇敢的女孩,她们也有因一时冲动而参与扭蛋的人。因为梦境的伤口会延伸至现实,奇凶又实在可怖,所以中途选择放弃的女孩很多,她们总是站在一旁,低着头、闭着眼睛,一遍遍地说:“对不起。”长濑小糸脚踩在桌子底的横杆上,椅子一晃一晃,长发披在肩上,她微微仰着头,目光穿过层层的虚空,不知道在看谁 ,最终,她重新把头低下,看着对方,微笑起来,口吻极其温柔:“没事的。抱歉,你很害怕吧。没关系喔。”

也就是在那一瞬间,哒哒的脚步声如潮水从远处漫上来,在空旷的教室里回响,兴奋而狂热的步伐在地板上撞击出扭曲的欢呼声,是追兵来了。对方把眼睛闭得更紧了。长濑小糸轻声说:“再见了。”

被无数矮小的怪物追赶着而独自奔跑的时候,长濑小糸又在想:“好像她。”像那个时候没能帮她拍下霸凌视频的大户爱。

长濑小糸世界里的女孩似乎被分为了两类,“像大户爱”或“不像大户爱”,无论如何,总是与大户爱有关,于是在每一场逃跑里,她都会想起阔别已久的友人,想她异色的眼瞳、柔软的头发、低下去不愿看自己的眼睛。

最终,又一次被奇凶泽木刺穿身体时,长濑小糸看见自己血淋淋的脏器流出来,狰狞的红色如潮水,自四面八方而来,她再次淹没在记不清的噩梦里。她有太多事情已经忘记,父母、泽木老师、过去的自己,所以她连噩梦的构成都模糊又陌生,一切血色里,只剩下大户爱转过头时的眼睛如此明晰,异色瞳如同猫的眼睛,在雨中闪闪发光。

在窒息的最后一刻,长濑小糸的尸体摔了下去,像当年被撕烂的校服一般,被随手丢弃。她无止境地坠落——身下是无尽的虚空,只有风声将她吞没。

“砰”的一声,再睁眼,她已经回到了她坠楼的天台边。死亡一遍遍地重演,却无法令人习惯,她如同生前无数次噩梦初醒之时,仍旧无法遏制地喘息,窒息的阴影残留着,逼迫她不断地渴求空气。

她依靠着栏杆,身体下滑,瘫坐在地上,脸上笑容终于支离破碎,只剩下无边的麻木与沉寂。良久,她张口,想说话,却发不出声音,最终,她挤出破碎的音节,小声地呢喃:“救救我。”

那一瞬间,开门的“吱呀”声悠长、悠长地来临,撕开了天台的死寂,脚步声慢慢地走来,一步、一步。长濑小糸望着来人,嘴唇无声地抽动,对方看不见她,只是呆怔着望那尊雕像,脚步缓慢,最终她跪坐在地,伸出手,似乎想触碰雕像,却无法穿越天台的铁丝网——在长濑小糸坠楼后,学校将天台四面围起来了。长濑小糸看着她紧紧地抓着铁丝网,坚硬的铁丝如同死亡将她与雕像隔开,对方低着头,肩膀耸动,所有的哭泣无声地堵在胸腔里,几乎要将人撑裂。

梦境的主人——大户爱终于来到了意识的深处,她穿越了死亡来见她。听着那低低的哭泣,长濑小糸下意识地向她伸出手,可最终,又无力地垂落。对方无知无觉,只是轻声地念着她的名字:“小糸。”

小糸。这一声呼唤太过久远,久远得令长濑小糸觉得陌生。

良久,大户爱起身,翻过了铁丝网,脚落在台上,她慢慢地倚靠在冰冷的雕像脚边,像祈求一处令人安心的庇护所,又像试图在雕像身上寻找挚友的气息。

长濑小糸静静地看着她,大户爱还是像从前一样,胆怯且自责,无法鼓起勇气,也无法摆脱罪恶感,她如此软弱——可她还是来见她了。

雕像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泪,泪水落在大户爱的脸上,分不清是谁在哭。大户爱仰起头,凝视着雕像的脸,泪水从脸上滑下,她将它含进口中,像是试图去品尝死者的悲伤与苦涩,从中探寻故友捉摸不透的心绪。

忽然,拍掌声响起,回荡在空旷的天台中,大户爱从雕塑上移开目光,向远处望去,橘色头发的女孩笑着对她拍掌,久留美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。也就在那一刹那,狰狞的笑声撕裂了天空,面目全非的女初中生拿着斧头大笑,猩红的视而不见在她身边跳跃着,欢呼雀跃,成群而来。

大户爱脊背发寒,而长濑小糸手指勾住铁网,她凝视着她,目光仿佛在悲哀,又像是在期待,最终,她说:“救救我。”——在那一刻,她听见大户爱说:“我受够了。”

声音很轻,却掷地有声。

大户爱匆匆捡起地上的笔,她奔跑起来,鞋底咚咚地敲在地板上,坚毅、决绝得义无反顾,在浪潮般的大笑声里突兀得像一个错音,绵延不绝地回响。长濑小糸看着她如飞燕从身边远去,奔向久留美。风挽起了长濑小糸的长发,隐没了她的脸,只露出嘴角的一点弧度。

她听见那一声怒吼:“我已经怒不可遏了——”

大户爱终于要去拯救一个人,借着这太迟的恨与悔,去救另一个死者。

长濑小糸静坐在大户爱的梦里,她看着大户爱杀死奇凶、看她与久留美握着手,看她们相视一笑。在告别的刹那,橘发女孩化为灰烟,大户爱笑意呆滞,掌心空空。广播响起,男声带着恶劣的戏谑说:“能得救的只有你,但你可要打起精神来啊——如果你想夺回挚友的话。”

大户爱注视着长濑小糸的石像,石塑的帘布扬起,遮住了雕像的半张脸,看不真切,她想起那一年长濑小糸坐在桌上,阳光照下,她注意到自己的目光,转过头来,微笑,那时风穿堂而来,窗帘飘起,遮住了她的眼睛,只剩下嘴角的弧度,若隐若现。

大户爱去握雕像的手,她感受着石像微弱的升温,心下颤动,狂喜不已,她几乎要哭泣:“如果我拯救更多、更多的人,小糸就能复活——对吗?”

对吗——广播没有作出回答,大户爱也回到了现实,这无尽的梦里又只剩下长濑小糸一人。

孤寂的死亡仍旧持续着,唯一不同的是,在大户爱触碰雕像之后,长濑小糸发觉自己变得能够感知大户爱内心的想法,她甚至能穿过天台的铁丝网去望大户爱的现实——梦中的一次相逢连接了她们。

长濑小糸依旧被困在梦中,一遍遍地等着人打破蛋壳,再陷入无尽的奔逃。与此同时,大户爱的心声会穿过蛋壳来到耳边,于是,她知道大户爱在为她战斗,也知道大户爱交了新的朋友,也听见了大户爱的心声说:“其实我心里也或多或少有些恨她——大家朋友一场,为什么没来找我商量。”

听见那句话时,长濑小糸正在逃亡,她跃下台阶,脚下一跌,刀锋飞掠过脸旁,惯性使然,长濑小糸撞在墙上,掌心划出血痕,她在墙上隐隐地看见了大户爱的影子,对方一跃而起,自动笔生成的战斧劈开了一群群的黑子,她的声音传入耳中:

“就像那两个女孩一样,如果她拜托我一起去死,我一定——”

大户爱的话截断在那一刻,长濑小糸的后背被奇凶掷出的刀刃贯穿,血液飞溅在墙上,她的身躯靠着墙壁滑下,拖着长长的血痕。她倒下去的那一瞬间,在想:“你要陪我去死吗?你会陪我去死吗?”

她不断地坠落、坠落,在包裹着她的黑暗里,她想起了那一日的夕阳,她坐在椅子上,泽木在画布上落笔,玻璃窗折叠了夕阳的余晖,如迷雾一般朦胧,她在黄昏的尾声里远远看见了天桥上的大户爱。

记忆被时间磋磨,早已模糊不清,但她想起来了,她在天桥上对大户爱微笑,脸色纸白,嘴角的弧度像刀的锋芒,对美术模特的人选作出了异议。

于是,泽木的美术模特是她。

那时为什么作出异议呢?

自己代替大户爱成为模特、让她远离泽木,是出于嫉妒、恐惧,还是保护?她记不起来。命运无声无息地转折,违和感早在这段友谊中布满裂缝,只是她一笑带过,大户爱也不过问。她突然明白活着的、过去的长濑小糸为何不同大户爱商量——因为她确信她不会来救她。

就像当时在教室里,她攥着泽木的手臂,转过脸,泪痕未干,三人对视的那一刻,大户爱受惊般说出的“对不起。”与门猛然的关门声挤压在一起,迸裂开来,她又一次看她逃了。

你会陪我一起死吗?选择逃避的你,怎么会陪我一起死呢?

她从黑暗里睁开眼睛,望向四周,游泳馆空而大,兀自回响着水滴的声音,这里是平行世界的大户爱的幻境。她看着泳池,它如同深渊,吞食一切,波纹层层晃荡,幽暗的光穿过水面,却被水折射、扭曲。她看不清水下,水下亦然看不清她。

长濑小糸伸手,将大户爱拉出水面。对方呛着水,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,目光茫然,惊讶地喊她名字:“小糸?”

长濑小糸对她微笑,拉她上岸,女孩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,长濑小糸看着她,她们都仍穿着初见时的校服,脸庞一如既往带着稚气,双目对视,连目光、语调都与过去别无二致,她们似乎都从未改变。

长濑小糸轻柔地说:“你换了发卡?”

大户爱轻声应着,目光凝望着挚友,无法移开。长濑小糸声音带笑,温情、柔和,如轻风穿堂,又如同伊甸园的蛇在诱骗夏娃吃下禁果:“不难受吗?穿着湿漉漉的鞋子。”

蛇诱骗夏娃吃下禁果,于是夏娃失去了身处伊甸园的永生,死亡成为了她路途的尽头。

“走吧。”

长濑小糸看着她像曾站在天台的自己一样脱下鞋子,声音带笑。两个女孩在空荡荡的校园里跑了起来,夜色沉寂,发丝晃动,脚步声欢快,洁白的月光从发间飘过,暗蓝的树影落在窗上,她们牵着手,都笑着,穿过走廊,像进行一场平常而快乐的探险。

最后,长濑小糸站在通往天台的楼梯上,月光自背后倾泄而下,她面对着大户爱,牵着她的手,看着她。大户爱笑起来,无声地应允这一场死亡的邀约。她们一起站上天台,风吹拂着头发,夜色凉意吹过脸颊,手指交握。

死亡近在咫尺。

你要同我一起去死吗?去往没有烦恼的、令人舒心的世界,多么幸福。

刹那,长濑小糸感受到大户爱用力地紧握住她的双手,像在挽回,又像在做最后的诀别,她微微吃惊,回望她,大户爱也转头看着她,脸上说不清是伤心或是悲悯:“小糸,你一定后悔了吧?”

她没有等她的回答,兀自朝无尽的夜空喊去,用尽力气:“你肯定后悔了吧,爱!”

回声响彻夜空,无数次地诉说着决意,几乎要撕裂天空,似有人在远方回应,应答声穿越重重夜色而来。大户爱最后地、深深地望了长濑小糸一眼,而后松开了手。

如那时拯救西城久留美一般,她决然地在天台的边缘向前奔去,而后一跃而出,巨大光芒击碎了夜空,黑色被荡开,露出赤裸的白天。她自天空而来,跃向平行世界的大户爱,动作果敢,声音坚定,充满勇气、闪闪发光:“我选择——相信!”

只留下长濑小糸一个人远望着她的背影。

曾经软弱的女孩蜕变了,她拒绝了死亡的诱惑,心结被解开,奇凶被击溃,故事的收尾迎来了希望,一切都要结束了。

一切都要结束了。长濑小糸说不出话来,喉咙艰涩无比,仿佛胸腔里再一次充斥着破裂的内脏,尖锐的疼痛挤压着她,她却只感茫然。大户爱的愿望已经达成,她再也不会来了,而长濑小糸又要再一次坠入永恒的孤独里。

她看见帘幕被拉开,所谓复活的“长濑小糸”转头看着大户爱,面色淡漠、平静,眨眼间就如烟尘消散。

长濑小糸看着她,就像看着记忆里坐在泽木跟前、任人描摹的自己。这张脸永远是那样平静地笑着,看不出喜怒,她曾试图在这模糊的记忆中看穿自己顶替画模位置的初衷、看穿那张淡漠的笑脸背后的真心。

可她做不到。她残缺的记忆只剩下了大户爱,她试图思考记忆残缺的原因——因为人间只有大户爱尚在回忆她?因为她活在大户爱的梦境之中?因为她根本就是大户爱捏造出来的、与长濑小糸有关的印象?

她怀疑自己的存在,说到底,她本身真的是长濑小糸的鬼魂吗?为什么她对自我的印象模糊不清,正如大户爱无法探明长濑小糸的死因一般懵懂?无法被任何人观测、甚至无法看清自己的存在真的能被称之为完整的个体吗?

如果连她自己都无法明白自己,那所谓“长濑小糸”也只是任凭生者揣测、捏造而生的印象。而大户爱最终选择相信——相信泽木,那么她就是泽木口中的癫狂的、纠缠不休的、不怀好意的初中女生。

长濑小糸手指握着铁网,她直直地看着远方,天际被大户爱打破,长风掠过耳际,猎猎作响,浅栗色的头发浮动着,她像一张白纸一般被吹落,从天台跌下。

无论如何,一切结束了。

她的生或死都将被世界抹去、修正,平行世界的长濑小糸会顶替她活着,而她将仿佛从未存在过,喜悦或悲伤都被扭曲,只剩下大户爱记忆中模糊不清的女孩和所谓的她相信的自杀的真相。

她终于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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